花簇

珠玉寒秋

    楔


    这是罕有的长夜,苍穹如墨,不见半点星辰。夜色浓郁得化不开,偶有夜鸮,惊叫而过。


    一片漆黑里有人推了门,那门残破老旧,似是轻轻一触便会分崩离析。门里更是黑暗,黑洞洞仿佛要将一切吞噬殆尽。


    来人却毫不犹豫地进了屋,擦了两下火石,顷刻便有火光亮起,黑暗中似有阴影渐渐浮现。


    玲珑玉罩,珠玉生辉。


    却分明是盏珠子灯。


    那人将手里火烛搁进灯里,便有柔光散开。他提了灯一路走,走至某处又突然停下,提着珠子灯长久呆立,半晌,突然喃道:“长命百岁,儿孙满堂。”


    那是刻在珠子灯上的八个字。


    一


    宁府老小姐又往府里要了盏珠子灯,说是原来那盏被姑爷不小心打碎了。可明眼人都知道,那珠子灯,分明是姑爷砸了的。


    珠子灯是娘家送的,用以祈求多子。可老小姐嫁了足有两年,却半分动静也没有。就是姑爷砸了灯,也没什么好稀奇的。


    晌午时送灯的人道了,小姐亲自迎了,接了灯刚要说上两句,一眼瞧见那灯骨上似有刀痕,便皱了眉问:“这灯是怎么回事?”她将灯递给丫环,叹气道:“叫哥哥换个吧。”


    宁府里人口众多,可嫡系里却子嗣不旺。老小姐本是独女,百般疼宠地长到大,十一岁时忽然多了个哥哥——外室生的便算了,还领回来做了嫡子。老小姐自然是百般不甘,想尽了法子捉弄他。


    奈何那外室生的脾气极好,任老小姐怎么折腾,都毫不动怒,只静静站在一旁微笑看她,顶多在她被父亲责罚时轻飘飘来一句:“妹妹还小,不懂事。”


    老小姐是最讨厌这句话的,毕竟这话一出,便是惩罚翻倍。于是老小姐便偷偷骂他:“心机深沉,不要脸!”


    老小姐说这话的时候,正主儿正从不远处走过,恰恰好一字不落地听了这话,忽然间便笑了。


    他没有压低声音,老小姐便将这笑声听得一清二楚。她登时红了脸,仰着头鼓着腮帮子瞪他。许是她这姿态实在可笑,那少年便微微笑了,过来轻轻拍了拍她脑袋:“阿秋,我是你哥哥。”


    老小姐哼了一声,将头扭过去不理他。


    哥哥?


    她才不要承认!


    那少年却依旧不恼,只是将她的头发揉得一团糟,趁她回头瞪他时,一把抓了她的手,在她的手上写:宁寒生。


    “你看我叫寒生,你就得叫秋声,不管你乐不乐意,你总得叫我一声哥哥。”宁寒生微笑着望她,老小姐却生生从这笑里看出了一丝得意来,一跺脚便蛮不讲理道:“你给我做个珠子灯,我就叫你哥哥。”


    珠子灯是姑娘出嫁才用得着的,要是宁寒生现在做给她,那准得——挨一顿打。


    老小姐几乎笃定了他不会接受,却未想他静静望着她,沉默了良久之后忽然敛眉微笑,答她的只有淡淡一个字:“好。”


    那小厮接了灯,神情有些为难,支吾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:“您刚坏了一个,这个又要退回去,小的回去不好交代。要不,要不您自己跟少爷说,少爷他正在沈府里——”


    老小姐本是蹙着眉的,听到最后一句却倏然僵住,连那小厮都懒得管,匆匆提了裙角便往外走,走到一半又忽然顿住,轻轻问:“夫君呢?”


    “和宁少爷在观潮亭呢、”


    老小姐就这么怔怔站在原地,半晌又转了身回去,伸手拿回了灯:“就这盏吧,不用再和哥哥说了。”


    二


    老小姐一开始的时候,是不讨厌宁寒生的。


    宁寒生刚来的时候,老小姐正听说自己要嫁给沈家二少爷,气得在前院拼命闹。她刚喊完:“我不要嫁给沈二少爷!”一扭头又见个小厮领了个极俊俏的少年,便手一指,大言不惭:“我要嫁给他!”


    院里忽然一片寂静,那少年闻言微微抬了头望她。他瞳孔幽深,似是一口深井,幽幽的不见底。


    老小姐忽然觉得自己眼光不错,还想说些什么,却平白挨了一顿骂,被逼着喊了一声哥哥。


    老小姐从此便对宁寒生很不待见了。


    “夫人,这灯还挂那儿吗?”


    “换个地方吧,省的夫君看着不开心。”老小姐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珠子灯,忽然凝了眉,叹气道:“将这一面遮遮。”


    那丫鬟喏了一声,刚刚将灯转过去,忽然惊叫了声:“夫人,这灯骨上刻了字,好像是——”


    长命百岁,儿孙满堂。




    宁寒生那盏珠子灯做成的时候,被宁老爷看见了。


    据闻宁老爷看见的时候,气得浑身哆嗦,手扬了又扬,终没舍得打这个唯一的儿子,便一掌将那灯扇了下去,那灯砸在地上,珠玉相撞,玲珑剔透。


    宁老爷指着宁寒生,一骂他玩物丧志,二骂他心思险恶,要赶嫡妹出门。宁老爷还没骂第三点的时候,有小厮唯唯诺诺辩驳道:“可这是大小姐——”


    宁寒生猛然回头,盯着那小厮瞧,那小厮一激灵,闭了嘴,宁老爷却已什么都懂了,罚宁寒生跪祠堂时,一并捎上了老小姐。任老小姐百般哭闹分辨,都没有丝毫动容。


    遇见宁寒生就是老小姐流年不利的开始。


    老小姐旁边就跪着宁寒生。别人跪祠堂都是对着祖宗牌位,唯独他俩对着一盏珠子灯忏悔。


    老小姐气得牙痒痒,不住地用手肘捣着宁寒生。宁寒生微微皱眉,竟也由着她闹腾。老小姐捣累了,便收回了胳膊,恨恨道:“你出卖我。”


    宁寒生扭头轻轻瞥了她一眼,微微笑了笑,竟是一句也没反驳。


    老小姐见他这般模样便无端生气,伸手拼命戳着他。宁寒生捉了她的手,忽然低低道:“灯骨损了。”


    他伸手将灯拉过来,仔仔细细摸了一遍,然后蹙起眉侧身问她:“遮不住了,刻上几个字好不好?”


    老小姐一挑眉,怒声道:“不好!我要你重做,重做!”


    宁寒生看着老小姐歇斯底里,却忽然笑了,他握住老小姐的手,在她的手心写字,然后低低问她:“这八个字好不好?”


    他写的便是这八个字。


    长命百岁,儿孙满堂。


    三


    老小姐回娘家要灯不过是件小事儿,却传遍了整个京城。那流言夸张得很,什么版本都冒了出来,甚至有恶毒诅咒她不能生育的。老小姐听了却一点不恼,她贴身婢女便常在她耳边叹气:“夫人真是好性格。”


    那可不是,当自己的夫君砸了灯编排这些流言就为了接个外室进门,老小姐还能这样平平静静也是在是好脾气了。


    可老小姐闻言却只是笑了笑,轻轻道:“我从前可没这么好的脾气。”她瞧见那婢女一脸的质疑,便笑了问:“怎么,不信?”她抬头望了眼那珠子灯,忽然便软了声音,低低道:“我以前,总是要欺负宁寒生。”




    宁寒生初到宁府时,便很得宁老爷的欢心,加之功课又做得好,便常常得到些赏赐。于是老小姐便极其不忿,看见宁寒生的东西便要抢来,再摔碎弄坏掉还回去。


    还回去时老小姐都是亲自去的。老小姐总是挖空心思地侮辱宁寒生,可惜宁寒生毫不为之所动。他总是微笑着接过那些东西,再慢条斯理地道一声谢。


    这不动声色,逼得老小姐险些恼羞成怒,终于在某一天里,“哗”地扔了个瓷瓶过去。


    当时宁寒生正坐在案桌前,对着个乌黑的东西,提笔写着什么。


    那瓷瓶去得又凶又急,顷刻便撞翻了那乌黑的东西,碎裂开来,却去势不减,直直碰倒了砚,又从宁寒生的手背上擦飞而过,他手上便隐隐有血珠渗了出来。


    宁寒生抬了头,慢慢盯住了老小姐。


    他仍是如常的神色,老小姐却忽地打了个冷颤,猛地想往门外躲,却恰好望见宁老爷迎面走来。宁老爷问了她一句,走至门口却突然噤了声,脸色突变。


    已是水满船将倾了,宁寒生却垂下眉眼,平平静静道:“妹妹还小,父亲切莫重责。”


    老小姐又被关了禁闭。


    是宁寒生亲自落的锁。


    宁寒生那一招以退为进退得甚好,釜底抽薪抽得绝妙,老小姐什么招数都还没使出来,直接就被盖了棺送往祠堂。


    老小姐一生就进过两次祠堂,一次被宁寒生拉进去垫背,一次被宁寒生亲自送进去。


    老小姐如何都想不通,一贯好脾气的宁寒生,怎地就忽然翻了脸。


    她想着想着便觉得委屈,忽然间就来了火气,把那蒲团香炉踢了个遍,正想动祖宗牌匾呢,忽地就有风起了。老小姐猛地打了个冷战,平日里看到鬼怪故事又一股脑涌现了出来,禁不住便要哭。


    她抽噎了许久,终于壮起胆子,哆哆嗦嗦地去放东西,却不料那风忽地大了,卷了帘子起来。她猛地一惊,脚下一滑,便重重摔了下去。


    突然便有尖锐声音响起,老小姐刚要惊叫,便陡觉身子一轻,却是有人伸了手,抱她起来。


    宁寒生。


    老小姐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,她紧紧抓住宁寒生的衣裳,泪眼婆娑地控诉:“你欺负我。”


    分明是颠倒黑白,宁寒生却轻轻应了声,他顿了顿又道:“再不会了。”


    他这一声极其清浅,似是自言自语偏又郑重其事,老小姐不自觉仰了头看他,却忽然瞧见满天繁星。有小厮迎了上来:“少爷,你这么带走小姐,老爷那边——”


    他却并不理会,只抱了老小姐往她院子走,直走到老小姐昏然欲睡了,方才低低道:“你以为我在祠堂外立了半天,父亲会不知情吗?”


    四


    那流言传了两天,正到最热闹处,忽地转了样,尽皆骂起沈二少爷来。骂他为了个外室,编排嫡妻。


    沈二少爷气得把瓷器都摔了个遍,怒发冲冠地站在那一地碎瓷里逼老小姐迎那外室过门。这偌大的一个沈府,竟是没人能拦得住他。


    老小姐出府门的时候,她的贴身婢女愤愤不平地嘀咕道:“哪有什么拦不住,还不是尽皆欺负夫人——”


    老小姐忽然回头,淡淡瞥了她一眼,见那婢女噤了声,方才转回身去,掀了马车窗帘,漫不经心地往外瞧。


    那婢女安静了一会儿,终于又不甘心地咕哝了两句,却没见着回应,一抬眼见老小姐神情怔怔,便试探着唤了一声。


    老小姐被这一声惊醒,却忽然伸了手似要挑了车帘下去。可她的手落在空中僵硬了半晌,终于又慢慢缩了回去。她便倚在那车厢上,拧眉轻问:“你可知是谁后来又放的流言?”


    那婢女惊惶地摇头,老小姐便笑了起来,轻声言语道:“左右不过这两日了,便是挨些骂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她面上竟微微现了些许缱绻神色来:“怎地就瞧不得我受累?”





    老小姐在祠堂里的那一摔动了胳膊,便赖在宁寒生那里养了三个月。


    伤筋动骨一百天,老小姐理由足得很。


    老小姐仍是那般的坏脾气,不开心便摔宁寒生的东西,宁寒生却是不以为忤,瞧见了也是微微笑笑,命人把那一地的残渣收拾掉。


    这般的从容风度,越发衬得老小姐小肚鸡肠,老小姐气鼓鼓地瞪他:“你为什么不生气?”


    宁寒生便轻轻一瞥她,敷衍她道:“嗯,好,我生气了。”


    这般的潦草态度,直气得老小姐要和他冷战。于是老小姐一句话也不同他讲,却又始终亦步亦趋地尾在他身后。


    可莫说是宁寒生,便是宁府一众下人,也没一个瞧出端倪来的。老小姐闹了半天,反怄了自己一肚子气,眼泪汪汪得便找宁老爷告状:“宁寒生他欺负我!”


    便冲着那每天摔碎的瓷器,宁老爷对这话也是一点不信的。他只好道:“要不你搬回去——”


    老小姐却是不待他说完,一跺脚转身便走。


    搬回去?她才不要!


    老小姐回到宁寒生屋里的时候,他正在那里研磨。老小姐想着自己闹了半天反落了个没趣儿,心里登时便不是滋味,发狠道:“我要搬回去了。”


    宁寒生搁下笔,抬眉轻瞥了她一眼,淡淡道:“要我送你吗?”


    老小姐正等着他出言挽留好趁机撒泼儿呢,登时便噎得一句话上下不得,红了眼眶儿拼命瞪他。宁寒生却是不为所动,仍是云淡风轻、好整以暇地看她。


    于是老小姐这才恍彻大悟,冲过来一句“你骗我”还没喊完,就被那桌上的帛书吸引了,伸手要拿:“这是什么?”


    宁寒生却快她一步抽走了那帛书,顺势便放在了旁边的烛上,引燃了放到玉盘里。然后他收回手,淡淡道:“祭文。”


    老小姐忽一激灵,一抬眼却觉得案桌上摆的黑洞洞东西甚为眼熟,似是不久前才被她砸过,再一定睛却望见“亡母”二字,心里一颤,还未说话,宁寒生已轻轻拉了她一把,低低道:“你见一见她吧。”


    老小姐忽然觉得怪异,却仍是退了一步,慢慢行了个大礼。


    那婢女正兀自惊疑着,忽然间听见问话,下意识便答:“禀夫人,那外室是个胡女。”


    她话音一落,便猛然一惊,一抬头又望见黑洞洞一双眸,宁老小姐正倚着车厢,神情平淡得很:“夫君可晓得?”


    那婢女低眉道:“自是晓得。”


    老小姐便轻轻叹息道:“荒谬。”她随手拿了蒲扇扇了两下,又忽然道:“公公可还是在北疆抗胡吧。”


    那婢女噤声不言,老小姐便又放下扇子,吩咐道:“也不消见了,回去叫小厮抬一顶粉轿,晚上悄悄迎回来便是了。”


    她说着便又重重叹气:“这种忤上之事,还是不要张扬为妙。”她似是觉得烦闷,又挑了帘子向外瞧,恍若不经意道:“那盏珠子灯,送回去吧。”


    那婢女忽地一怔,将将反应过来,刚要问,却望见那一贯冷静自持的沈二夫人,面上隐隐现了抹凄凉来。


    五


    “灯可送到了?”


    “禀夫人,早已送至了。”那丫鬟顿了顿,又犹豫不决地道:“宁少爷叫我向您问安。”


    老小姐微微怔了怔,半晌才自言自语般道:“自然是很好的。”她说着又忽然笑了起来:“细想起来,打嫁来沈家,我便再未见过哥哥来着。”


    “前几日宁家少爷倒是来了好几趟,二少爷想着宁家少爷不和,便没来喊您。”


    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宁府家宅不和。


    宁家少爷端得好相貌,为人又谦和,年纪轻轻就入了朝领职,这般的好条件,着实是嫁女儿的首选。那媒婆一天天地来,简直要踏破宁家门槛。


    至后来一日却忽地销声匿迹了,再后来满京城里遍传宁家小姐飞扬跋扈,因嫉妒哥哥姻缘,生生骂跑了媒婆。


    这出事儿一闹,京城里便没了人家想嫁女儿来了。


    宁老爷恼得气短,扬了手就要打老小姐,却被宁寒生给挡了。那时宁寒生轻飘飘的一句“不妨事”,便闹得宁老爷进退不得,没了主意,气哼哼半天才一挥手:“你们的事我一个也管不了!”


    宁老爷一走,宁寒生便将躲在他身后的老小姐拽了出来。


    宁寒生还未说话呢,老小姐已是头一昂,一鼓腮帮子,作出了一副死不认罪的模样来。


    宁寒生被她气得发笑,抬手便摸了摸她的脑袋,低低叹气道:“这拒绝便也当是我来,你一个姑娘家,这么一闹,看以后谁家还敢要你。”


    老小姐嘴一撇,甚为不屑:“那我便不嫁!”


    没有宁寒生拘着,宁老爷也不管,老小姐便愈发猖狂,连宁老爷准备给宁寒生的丫鬟通房也一并撵了,这恶名更是传遍京城。偏生宁寒生对此未置一词,老小姐便睁着亮晶晶的一双眼凑过去:“你不恼?”


    宁寒生便哭笑不得:“你砸了我母亲牌位,我都原谅你了。”他说着又微微拧眉:“阿秋莫再这般闹了,沈家都过来试探了两回退亲了。”


    只是,终究还是嫁了啊。


    老小姐想着便有些怅惘,她低低叹了口气,又终于想起事来,又接着问那婢女:“可派人去接姨娘了?”


    那婢女本瞧着她发愣,正好奇呢,蓦地听见问话,愣了一愣,方才道:“已派了。”


    老小姐微微点了头,又忽然凝了神细听,问道:“外面在闹些什么?”


    “老爷请了御史大人回来,听说还有一些言官。”


    “那可真是赶巧儿,老爷向来不喜欢那些文人的。”


    “夫人?”


    “老爷那儿可要我招待?”


    那婢女却嗫嚅了两声,低低道:“老爷吩咐了,说前头有大夫人——”


    “伺候我睡吧。”


    老小姐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。她忽而瞧见宁寒生一身云锻锦裳地走进来,她在那手指一指大言不惭:“我要嫁他!”


    又忽而瞧见一片猩红,有人在她耳边道:“姑娘这一嫁,也不知何时能再见。”


    又骤然望见自己挑了马车帘子,看见有人仓皇避开她,她匆忙想跳下车,却突然瞧见有人抱着她恸哭:“秋儿,你这一去,宁府生死荣华,皆系你身了。”


    她蓦地一僵,还未答话,转眼又身处于宁府层层楼阁之中,她正掀了门帘进来,深深一拜:“诸位莫争了,依小女愚见,这等栽赃陷害之事,还是小女去做最为妥帖。”


    她话音未落,却是已顷刻着了喜服,站在花园里拦住了宁寒生,巧笑倩兮:“我这一去,怕即是生离死别了。我撵了哥哥那么多丫鬟同房,害得哥哥孤家寡人一个……我总是要欺负哥哥,借此以得到安宁。”她说到这里,忽然怔怔住了嘴,半晌才微笑道:“哥哥还是找个知心人罢,也好全了我的罪过。”


    再一转瞬,她却是已收了那盏珠子灯,从里头偷偷取了信出来,那丫鬟惊呼“灯上有字”时,她已瞧了那封信。


    不过寥寥数字罢了:沈公身死。


    可动手耳。


    她刚将那信放在火上焚掉,又忽地瞧见自己正叠了信,塞进灯里,同那小厮道:“送回罢。”


    戌时三刻,务邀诸位言官至沈府。


    老小姐忽地一惊,睁开眼却听见外面一片的呼天抢地,又丫鬟惊慌失措地闯进来,扑地大哭:“二夫人,不好了——”


    六


    沈二少爷接那胡女进门的时候,赶巧儿碰上了那一众言官。那些言官皆是清流,耿直得荒唐,御史更是连夜回禀了这事儿。


    私藏胡女本不过是小罪,可谁也没料到吗胡女身上会搜出文书来,再一查沈家园子,便闹出了通敌的罪名来。


    这事儿疑窦丛生,偏又铁板铮铮,皇帝似是勃然大怒,当日便拍板定了案,隔了三天便要斩首,甚至连流放一刑都免了,沈府上下,没一个逃得过斩首的。


    “那肱骨之臣,其实容易做的。圣上逼着宁家动手,不过是既除了沈家,留了他美名,又抓了宁家把柄罢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以为肱骨之臣是什么,抢骨头的,不过一群走狗!”


    老小姐念及此便忽地想笑,她抬了手想理理那囚服,却被那囚车挡住。她叹了口气,想着自己将身死,便也不愿去想这等烦心事,不愿再想那沈公死讯传来,圣上又要演一出什么戏。


    她只是朦朦胧胧想起了那日大婚,她趴在宁寒生背上,他送她上花轿。


    他背的很稳。她搂着他脖颈,挨着他脸颊,闻见他身上淡淡熏香,她喂,忽地就盼望那条路长些,可供她走个一生一世的。


    那是她正恍恍惚惚走神,忽然间听到宁寒生的声音响起,他极轻极温和得道:“不要哭了。”他顿了顿身形,承诺般郑重道:“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。”


    她又忽地想起那年他拉她见过他的母亲,她明知嫡女不必见过外室,却还是对那牌位行了大礼——那是儿媳见过婆婆的礼。


    她还在飘飘忽忽想着什么,突然间听见有人叫:“时辰到——”


    她微微睁了眼去瞧、


    那分明是六月天,她却只瞧见眼前一片白茫茫,有人握了书册在那翻阅,那是她年纪尚小,探着脑袋走过去,仰脸同那人道:“喂,哪怕你是我哥哥,我还是喜欢你——”


    七


    沈家满门抄斩那日,城外义庄血流飘杵。


    夜里却忽然有人提灯而来,那人走着走着却忽然呆住,长久立在一处。


    忽地有声音响起,似是珠玉相撞,跌落在地。


    第二日城外义庄里却凭空多出具尸体来,那人身侧还躺着个半散了的灯。


    那灯周围散了一地的珠玉,在日光下发着泠泠的光。那灯骨散作了一地,却隐隐约约瞧见上面似是刻了字。


    有人大着胆子凑上去轻轻拨弄了两下,勉强提了起来,终于瞧得分明了,便低低念了出来:“长命百岁,儿孙满堂。”


    长命百岁,儿孙满堂。


    那灯上的珠玉忽地便断了线,散落开来,跌落在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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